鲁旭 | 风流街 (三)
从2018年10月9日开始,平台将连载凤翔县作协主席鲁旭先生长篇小说《风流街》。全书一共25章,24余万字,作者前后六易其稿,终在2017年9月修订完成。凤翔县作协非常荣幸地获得作者垂爱,与读者共享一场文字饕餮盛宴。计划分25天连载完毕,今天发表第三章。
编者按
第三章
张小侠真的不知去向了。不过,眼下的天兴县城里,除过工商局的人外,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。
和张小侠共进过午餐之后,雪中达从餐馆出来,忽然发觉跟丢了张小侠。他正想追到工商局去,却在街上碰到了进城赶集的二叔。二叔告诉他,他娘捎话叫他回一趟家。雪中达牵心着追张小侠,推托说他现在有事,晚上一定回去。但二叔说他买了个小型水泵,还有水管,一辆自行车带不上,想让他帮忙给带上。雪中达不好再推,就和二叔一块回了家。
雪中达的家在农村,距县城不算远,骑自行车只有二十几分钟路。尽管离得不远,雪中达还是不常回去。他是在农村长大的,却不习惯乡下的生活。他觉得乡下太闭塞了,生活也过于单调。
回到家里,爹不知到哪儿下棋去了,只有娘一个人在家。见雪中达回来,娘立即下了炕,扯过围腰要进厨房。雪中达挡住娘说:“我吃了。”
“吃得啥?”娘不放心地问道。
“吃的全是你没有见过的好东西。两个人吃了一顿饭,就花了将近六百元哩!”雪中达不无夸张地说。
“造孽哟!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,一顿饭就吃那么多!”
“娘,不是我出的钱,是朋友请我去吃的。她出的钱,你儿跟上沾了点光。”
“那你欠人家的人情就更多了,咋还得起哟!”
“她就不要我还!娘,你叫我回来,有啥事?”雪中达见他随便浪吹了一句,反而引得老娘担了心,急忙把话题引开了。
“没事你就不回来了?我把你个没良心的东西!”
“娘,你到底有事没事?我现在干的是国家的事,身不由己。现在又是上班时间,我不能老在家里呆着。”
“你要是急着上班,我眼下就给你说。高家村你小芝姐给你说了个媳妇,想叫你过去先背相一下。”
天兴县这地方相亲有好多讲究:经过媒人几次撮合,然后双方选定日子,提明叫响,有媒人和双方父母在场,地点一般放在女方家里,同时由女方管一顿午饭,这叫“见面”,也就是正式相亲;有媒人在场,不一定有双方父母在场,也不请阴阳先生选日子,这叫“背相”。“背相”之后,如果男女双方都觉着对方留给自己的印象还可以,有意进行更深的了解,还可以再进行“见面”。也可以不再举行“见面”仪式,而直接由女方到男方家来。这种形式叫“看屋里”。相对而言,“背相”要比直接“见面”选择余地大些。
“娘,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,我的婚事叫你不要管,管了也是白搭!你又瞎操心了!”
自从性的意识觉醒之后,雪中达的心就被张小侠的影子塞得满满的,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姑娘。娘在以前也曾几次给他提过亲,都给他回绝了。眼下,张小侠失去了马得济,心灵的天平正在向他倾斜,他岂能放弃这个机会,而去会别的不相干的姑娘!
“娃呀,你今年都二十八了,再不敢耽搁了。”
“你就说我一百岁了!”娘说的是虚岁,雪中达觉着娘是在有意夸大他的年龄,很不高兴。
“咋?娘还不知道你的年龄?我要是命大,孙子都该上小学了!”
雪中达很想反驳娘几句,可是他也知道,你越是反驳,娘的话也就越多。他干脆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。
“娘托人给你说过几个,可你就是不答应。你要是自己找下了,就给娘领回来,你又领不回来!你是想让咱家把门垒上呀!你娃这样推来推去,都没有人愿意给你说了!娘到处求人,你小芝姐才答应给你操心。她也说了,这姑娘人样没说的,够得上是百里挑一。要不是她的对象出了事,还轮不上你娃哩!再说,娘就生了你一个儿子,你要娶不上媳妇,娘死了也闭不上眼呀!你要是再不去会面,娘就碰死在你跟前了!”
娘说得很动感情,说着说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雪中达见娘为给他说媳妇掉眼泪,心不由软了下来。他想,去就去吧,反正是背相。见过面,我说不行,他谁还能“牛不喝水强按头”不成!如果那姑娘要真是个顶顶漂亮又善解人意又有好工作的,我又何乐而不为呢?但他没有这么容易就给娘松口。他知道娘盼儿媳妇都快盼出病来了,他要这么容易就松口,娘肯定不会由着他来。
“见见面也能行。不过,我看现在还是不要去为好。我这阵还不想结婚。再说,最近我也太忙,实在顾不上想这些事情。”
“娘已经给你小芝姐说好了,今天后晌你无论如何也要去。”见雪中达松了口,娘立即破涕为笑。
“你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人家!我现在干着国家的事,啥时间有空儿,啥时间没空儿,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!你这不是要我出洋相吗?”
“娘已经答应人家了,你就听娘一回吧!娘也是为了你好!”
“好吧。”雪中达见时机成熟,也就松了口。“咱把话说好,今天只背相,你可不能给人家乱许愿。”
“我不许愿,都听你的还不行吗?”
雪中达答应去相亲,娘乐得脸笑成了一朵花。她一边答应儿子的条件,一边忙着取出早就给儿子准备好的新衣服,看着儿子换上。她又拉着儿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,替儿子抻平了衣角,用袖子擦亮了皮鞋,自己这才放心地也换上了新衣。她也不等中达爹回来,锁上门,把钥匙交给在门口玩的一个小孩,让他给中达爹送去,娘儿两个就上了路。
雪中达母子一进门,小芝姐就叫过来了这姑娘。
“这姑娘长得一般,比张小侠差远了。”这是雪中达对这位姑娘的第一印象。“太随和了,完全不像张小侠那样有气派。”这是雪中达在和姑娘交谈过几句之后得出的结论。有了这两点,雪中达便不想再往下进行。他告诉娘,他晚上要加班写材料,现在就得赶回去。娘只好让他先走了。
雪中达并没有回到单位。进城后,他碰到了组织部干部组的一个熟人拉他去跳舞,他觉着不好推辞,就进了舞厅。
这是一家“大众舞厅”,没有小姐陪舞,也不供应饮料之类。因而,也就卖个门票。舞厅里灯光昏暗,乐音靡靡。雪中达刚从外边进来,眼睛还不能适应。他一进了舞场,立即和正在跳舞的人撞上了。他正要道歉,一看,才是个熟人。两人哈哈一笑,就又分道扬镳。雪中达在舞场转了一圈,给组织部的朋友找了个舞伴,也给自己拉了个姑娘,立即就混入了旋转的人群里也旋转了起来,一直跳到晚上十二点舞厅关门,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了舞厅。
这一天过得太紧张,也太累了。雪中达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。当然,他没有去得成张小侠的单位。起床之后,他看已经过了上班时间,不好意思再到灶房去打水,便从热水瓶里向毛巾上倒了一点水,擦了一把脸,匆匆地进了办公室。
淡镇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。他一见雪中达进来,黑着脸问:“你昨天到哪儿去了?”
“我没到哪儿去,就在宿舍里坐着来。”雪中达知道淡镇长昨天上午去县政府开会了,所以,想蒙他一下。
“我问你下午到哪儿去了?”
“我,到村上去催款了。”雪中达看蒙不过去,就编了个经常使用的谎言。
淡镇长轻蔑地微微一笑:“好了,我可以不管你昨天下午是不是真的去了村上,去干了些什么事。你今天要是把我的事误了,后果你自己想去。”他见雪中达还在原地站着,没有走的意思,又说:“去吧,干你的事去。”
雪中达惊出了一身冷汗。他巴不得尽快结束这次谈话,也好让人轻松一些。哪怕今天挣死,只要把任务完成好,就可以免过这一顿剋。淡镇长放了行,他忙走了出来。他不知道淡镇长要他今天干什么,想找那些消息灵通的同事打听一下。
站在楼梯口向政府院内望去,往日总会有几个人在院内活动,你可以向他们打听到镇上发生的任何事情。可今天雪中达失望了。政府院内一个干事都没有,只有左邻右舍的几个村民在晾晒粮食。他感觉到事态严重,不能再敷衍了,只好硬着头皮,又回到办公室,问淡镇长:“我还没问您,我今天的任务是……”
淡镇长没有接他的下句。他直了眼,像不认识似的看了雪中达足有两分钟。雪中达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就好似有成千上万只毛虫在背上乱爬。不知不觉间,汗已经爬上了鼻尖。
“明天市上要来咱们县抽查计划生育工作,全镇所有干部都下去了,就是不见你的人影。”雪中达的可怜相让淡镇长的话软了下来。他终于开口了。“就是检查的事,你看着办,不出漏子就成。”淡镇长说得轻描淡写。
在淡镇长的心里,雪中达是有点骄傲的。他曾听镇政府的妇女干事范秋红说,雪中达在背后说过她和淡镇长有点麻达之类的话。他早就想收拾一下这小子,只是找不到机会。今天,淡镇长觉得机会难得,本想借机好好剋雪中达一通,替妇女干事出出这口闷气。可是,想到今天事情重大,如果把雪中达剋狠了,他在工作中出了差错,说不定他这镇长也就当不成了。他不敢真的把雪中达逼急了,只好从语气上加强了力度。
“呐,让我……”雪中达不敢直问。
雪中达不敢直问,淡镇长却清楚他要问的问题。他斜着眼睛看了雪中达一眼,慢慢地说:“到你包的村上去,把检查的事安排好,不能出任何问题。如果村上有啥你解决不了的事情,就直接向费副镇长汇报。他在南关村坐镇。”
“好!我一定完成任务!”雪中达说着,饭也没吃一口,立即骑上自行车出了镇政府。
还能说什么呢?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。镇上养这么多干事,就是为了工作么。去小侠那儿的事只好等检查团走了之后再说了。
还好,市上的检查虽说搞了三天,在城关镇却只有一个上午。由于镇政府安排全面,措施得力,没有查出什么问题,也没出什么乱子。检查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。
检查团走了之后,镇上决定犒劳一下出了力的人。淡镇长也打听过了,他虽然给雪中达做得相当难看,雪中达却没有在背后说他的坏话。淡镇长因此很想拉雪中达一把,让这个笔杆子跟他近点儿。因此,他特意叫了雪中达一声。有了这些个插曲,雪中达这一顿便嗫得非常高兴,食量大增。酒席上的又是雪中达平时喝不起的好酒。雪中达贪占便宜,多喝了几杯,走出饭店时,已经身轻如叶了。他弄不清路上的行人为什么老冲着自己走来,就是那些大汽车小汽车,也总想往他身上撞!气得他一边骂娘一边被人架起了走。自然,张小侠那儿是没法子去了。
宴请过后,镇政府忙着要写计划生育工作经验总结。雪中达是镇政府第一个笔杆子,此事非他莫属。他虽然急着想去看看张小侠,但事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,要不,他也就没法在这政府里头混了。况且,书记已经私下向他表示,如果他能够再努力一把的话,就可以不看淡某人的眉高眼低了。于是,去看张小侠的事只能向后靠了。
材料一直写了两天两夜,淡镇长亲自坐镇。烟、茶、饮料管饱,淡镇长当面就批条子。雪中达虽说熬得两眼红得像猴儿屁股一样,却过了两天被人侍候的日子,心里觉得还是值。
雪中达能够抽出身来去看张小侠,已经是他和张小侠在一起吃过饭的第六天了。虽然张小侠以前曾经多次提醒他,没有急事,在她上班时不要来打字室找她。但雪中达已经等不及了,也不管是否到了下班时间,趁政府的主要领导没在,溜出了镇政府大院。
出了镇政府大门,雪中达拦住了一辆熟人的摩托车,让车主把他带到了工商局门口。他看周围没有政府里的人,急忙进了门。上了工商局办公大楼,为了避免碰到熟人,他轻手轻脚地从楼道溜过去,照直走到了角落里的打字室门前。
打字室的门虚掩着,里边有位姑娘在轻轻地哼着歌曲。雪中达没来得及细听,他估计是张小侠一个人在里边,便没有敲门,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。
这里没有张小侠。迎接雪中达的,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。她微笑着问:“您打材料?”
“不,我找人。”
“找谁?”
“张小侠。”
“张小侠是谁?”
“就是这里的打字员。”
“这里的打字员就是我,可我不叫张小侠。”
“呐,原来的打字员呢?”
“你问她呀!她失踪了。”那姑娘狡黠地笑了笑说。
“你!”听到“失踪”这个带有侮辱性的字眼,雪中达本能地冲上一步,伸出手去。他很想抓住这个出语轻薄的小姑娘的衣领抖一抖,让他知道以后应该怎样说话!当他的手就要触到那小姑娘的身体时,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姑娘,如果她喊叫起来,说他要对她行“非礼”,他雪中达就是再长几张嘴也将无法说清。而时下的年轻女性,早已从港台电影中得了高招,对付男性最常用的手法,恰好正是让你说不清道不明的,从来不管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影响。想到了这一点,雪中达只好将伸出去的手狠狠地握成拳头,咬牙瞪眼,在那说话轻薄的姑娘面前晃了晃。
那姑娘见雪中达发怒,也害怕了。她不明白眼前这人和张小侠是什么关系,更不敢再说笑话,带着哭腔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连她见都没有见过,也是听别人这么说我才这么说的。”
“你是听谁说的?”
“我是听办公室吕主任说的。他去叫我的时候,说原来的打字员给局长留了张纸条就走了,谁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。他叫我来这儿先干着。说,如果原来的打字员在半年内不回来,就给我转正。如果她回来了,我就算干临时。”
新来的打字员显然被雪中达吓住了,将她知道的情况一鼓脑儿全倒了出来。
再问已经没有必要,雪中达怏怏地走出了工商局。信马由缰地走去,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马家羊肉泡馍馆。
马家泡馍馆里的生意,并不因为雪中达和张小侠不再光顾而稍有逊色,餐厅里依然是那么热闹红火。马得济还是坐在角落那张桌子前和沈天时说话。只是他已不像结婚前那样说得眉飞色舞,人也明显地瘦了许多。见雪中达进来,他也不站起来迎接,只是招手让他过来。
“你们说啥呢?”雪中达笑着问。
“我给得济讲他爷爷的事。”沈天时也笑着回答。
“您接着说吧。”
“你是官身,来必有事。我们这是闲谝。”
沈天时这么一说,雪中达也不好再客气,便问马得济:“这几天,你见过小侠没有?”
“她已经很久没来过我这里了。”
“你没听说她去了哪里?”
“没有。怎么,她不在工商局?”马得济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。
“不在。”
“你没问她去了哪儿?”
“问谁?工商局已经换了打字员!”雪中达对马得济的迟钝有点生气,就顶了他一句。
马得济无话可说。是啊,按张小侠的脾气,她到哪儿去是不会给工商局的人说的。
“看来,她真的走了。”雪中达自言自语地说。
“走了?到哪儿去了?”马得济听雪中达说张小侠走了,忙追着问。
听马得济这一问,雪中达知道自己说走了嘴,连忙改口。他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:“一定是到她想去的地方去了。”
雪中达说这句话的时候,一直注视着马得济神情的变化,时刻准备着停下来。
马得济没有特别强烈的反应。他依然像雪中达刚进来时一样,静静地坐着,目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桌面。倒是沈天时对雪中达的话做出了反应。他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子,慢条斯理地说:“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,变化见矣。”
沈天时说了这句便停下了。见两个年轻人没有反应,他怕这两位听不懂他说的话,遂又说道:“鸟儿是飞着觅食的,兔子是跑着觅食的,鸡是刨着觅食的,猪是拱着觅食的。万事万物各有各的路子,谁也改变不了谁。”
对于沈天时的话,马得济依然没有什么反应,雪中达也做不出反应。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点什么?怎么说?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沈天时说了些什么。
沈天时见两青年对他的话不感兴趣,便伸了个懒腰,站起来,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,慢慢地踱出了店门。
沈天时走,马得济没有像往常一样说声再来。雪中达看出了异样,便也站起来说:“我走了。”见马得济没有反应,他又停了停,这才往外走。到店门口,他又返回身,叫过服务小姐,叮咛她给老板留个神。他看马得济那架势,怕是要出事。
马得济并没有出事。雪中达走了以后,他保持着那种不变的姿势一直坐到了天黑。当区亚平问他是不是要关门时,他也就醒过来了。依然准时回家,吃饭睡觉。
回到单位,雪中达一直不放心马得济。第二天下午,他又抽空儿来到马家泡馍馆。见马得济独自一个人在店堂角落里坐着,两眼还是那么直直地瞅着一处发呆,谁也说不上来他在想什么。雪中达不忍心看马得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,想给他排解一下。他也不征求马得济的意见,便给大师傅打了个招呼,让他照看着店里,就拉上马得济出了店门。沿着长长的大街,雪中达和马得济互相倚傍着,一直向比较清闲的城北走去。一路上,马得济一言不发,雪中达则是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。只是他避而不谈张小侠出走的事,一个人津津有味地说着些城内城外的新闻。他想用这种方法吸引开马得济的注意力。
雪中达失败了。他们已经离开县城很远,马得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。雪中达改变了主意,他要用更强烈的刺激去激活马得济的脑细胞。他想到了酒。于是,他把马得济领到了一处乡村酒店。在这里,他有把握不会碰到熟人,他们可以畅所欲言。
这家饭店生意相当清淡。雪中达和马得济进店不久,便成了店里唯一的一桌顾客。他们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,雪中达随便点了几样菜,要了一瓶西凤酒。饭店女老板见雪中达和马得济是为喝酒而来,也就给他们上了两只大杯。雪中达望着这两只本来用来喝茶的杯子,微微笑了笑,给两只杯子里都斟了泡儿酒。也不管马得济是否愿意,他把一只杯子推到马得济面前,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在那只杯子上碰了一下,一仰脖子灌了下去。马得济不声不响地端起杯子,也灌了下去。两个人无声地干了起来。
酒是英雄物料,一般性格豪爽刚烈的人都喜欢喝酒。马得济以前是很少喝酒的。自从当了老板以后,少不了要有一些应酬,才迫使他开了酒戒。但至今还是闻糟即醉,毫无酒量可言。
杯大酒满,三杯酒下肚,瓶子里已经下去了一大半。酒往上涌,雪中达再也忍不住了,突然冲着马得济说:“你说,酒这东西误事不误事!我他妈的要是少喝两杯,不醉得像死猪的话,小侠说不定就走不了!就是她真的走了,咱也知道她去的地方!”
马得济似乎不理解雪中达在说什么,他偏着头看了会儿雪中达,又看看手中的酒杯,说:“喝!”
“喝!再拿一瓶来!”雪中达也来了疯劲。
又是一阵酒杯的碰撞声。
过量的烧酒终于启开了马得济紧闭了两天的口。他看定雪中达,犟着舌根说:“你他妈不是人!你他妈爱小侠,为啥不说?要候着人家姑娘家先说!”
“谁他妈等人家先说啦?”
“你!你不但不说,还结了婚!”
“谁他妈结婚啦?”
“你娶了李淑萍,人家不走还等啥?”
听马得济说出李淑萍,雪中达这才听出马得济说的完全是他自己心里的话。他想,张小侠爱马得济,这他是知道的。他估计马得济是个石(实)人,不一定能看出张小侠的意思。可现在,自己追了张小侠一程,张小侠根本就没往心里去!而张小侠的心思,马得济竟然明明白白!这就难怪张小侠在马得济结婚后要不告而别了!
“我这算干什么呢!”雪中达在心里想着,嘴里不知不觉也就说了出来,“我雪中达成了啥人了!”
悲从心中来,雪中达不由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对雪中达的哭声,马得济没有在意,他已经不知道和他对饮的是谁了。可他还在自斟自饮,口中也在不连贯地说着心里话。但是,已经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了。
他们是怎么回的家,已经没有人说得准。他们也不愿给人揭密。这事成了一宗疑案。
记不起是谁说过,胃口是通向男人心灵的钥匙。这话在当今已经不完全正确。当今最能打开男人心灵的,是酒。要么,社会上也不会传“革命小酒天天醉,有酒不喝也不对,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,喝得老婆背靠背”之类的民谣。
马得济自从和雪中达在一块醉过一次之后,两人的感情有了质的变化。原来,有张小侠在里边梗着,两人虽说经常见面,也算是好朋友,但过心的话是不说的。那次烂醉如泥之后,马得济的店一打烊,雪中达只要有空,肯定到马家来坐。马得济的父母知道马得济心中不痛快,也巴不得有个人能来替儿子解解闷,对雪中达的到来表示出了由衷的欢迎。马得济的妻子李淑萍更是不敢表示异议。每逢雪中达到来,她在端上两碟小菜拿出一瓶西凤酒之后,便自觉地退出房去,由着两人海阔天空地浪谝。
这一天,雪中达又来和马得济喝酒。马得济喝得猛了点儿,很快便说起醉话来,将心中的不快和长期来压在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。他问雪中达:“你信不信命?”
雪中达的酒量要比马得济大得多,这会儿他还很清醒。他听马得济又说起了“命”,马上就反应出了马得济的忌讳。于是,他笑着摇了摇头。
“你说,有没有天命?”
“什么天命!全是他妈的瞎扯!”
“瞎扯?那为什么沈天时说我是侍候人的命,我就怎么也挣不出这个命去?”
“你怎么就挣不出去啦?你不是当上老板了么?”
“当上老板?屁!当了老板,还不是照样要给小黑子做饭?还不是照样在侍候他们?”
“那你的想法呢?你想干啥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只是想,也让人侍候侍候。我就不信,老天爷生下我,就专门是为了,侍候别人的,就不让,别人侍候我!”
两人这么没边没沿地扯着,酒却不停地在喝。一瓶西凤酒很快便所剩无几了,自然,两人的话也就越说越投机。
“你想不侍候人,那你就得换个事做。”
“不卖羊肉了?”
“当然。”
“那你让我干啥去?”
“干啥?当官!”
“当官?你喝醉了吧!”
“狗才醉了呢!”
雪中达也带了几分酒意,他给马得济出主意:“你不是不想侍候人了吗?不是想让人侍候你吗?”
“对呀!可这与卖羊肉有啥关系?”
“你说,什么人是被人侍候的?是官!”
“这不假。”
“你要想让人侍候,就要想法当官!”
“你别耍笑我了吧!咱一个卖羊肉泡馍的,还是个农民户口,能当个啥官?”
活了二十几年,马得济啥事都想过,可他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官。雪中达这话太突然了,惊得马得济的酒也有几分醒了。
“能当什么官?什么官都能当!你不知道,在现在这个社会,最好干的工作就数当官了。只要你胆大心黑就行。”
“我说中达,这当官的事,我马得济当不了,也不敢妄想。往后,这当官的事,在我跟前你就不要再提了。我害怕。”
“咋啦?”
“我怕被人听着了笑话!”
这次的谈话虽然没有什么结果,却给马得济心里埋下了一个不安分的种子。酒醒之后,想起谈话的内容来,他问自己:我马得济比人差啥啦?少啥啦?为什么就不能当个官试试?
想归想,他还是感到底气不足。在他的心里,官并不是雪中达说的什么人都能当得了的。首先你得知道的多!人家叫你管啥,你就得懂啥。其次,你还得能说。明明一个圆石头,人家叫你说方了,你就得有办法把它说方了!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两方面的本事。因此,他也就断定自己不是当官的料。
几天后的一件小事,使马得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看法。
京城有位红歌星要来天兴县城演出。
据行内的人讲,歌星这次的演出纯属商业性质,说白了,就是为钱而来。不管为啥而来,县城里的人还是憋足了劲要去看。说实话,在天兴县城里,能够一睹明星风采的机会毕竟是太少了。
作为商业演出,光是县城里的人心动还远远不够!于是,红歌星来县城演出的宣传车连日出动,声势确实浩大。马得济虽然远远够不上追星族,也被宣传得动了心。他提前购了票,要一睹明星风采。
终于盼来了这一天,马得济的心也和那些歌迷一样激动。接待单位介绍说歌星下午6时演出,马得济准备最迟5时赶到,好在剧场外一睹还未浓妆艳抹的歌星风采,也就是见识一下歌星的庐山真面目。谁知还不到12点,出去买菜的小姐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,说县上的领导已经到了场,准备在剧院门口接见歌星。机不可失,马得济也改变了计划,立马赶到了县剧院门前。
歌星还没有到,县上的头头脑脑们都在剧院里休息。马得济自然上不了这个档次,只好站在街上等。
下午1点钟,歌星乘坐的小车来到了县剧院门前。消息一经传开,四散在街道上的观众一下子围了过来,县上的头头脑脑们也都赶了出来,做好了一切迎接的准备。可是,明星没有下车,只是让她的代理人出面与接待单位联系了一下。县长们一听,立马赶了出来,通过接待单位传达他们的意见,要求和歌星见一下面。
这时的剧院门前,自是人山人海。有身份的,没情况的,高的低的、男的女的,全挤在了一起。人人脸上滚着汗珠子。就是那些平时最注重化妆的年轻女性,脸上的脂粉被汗水冲刷成了黄土高原都顾不上去修补一下。马得济自是在这些人中挤着。好在他营养状况一直良好,身强力壮,很快便挤到了前边。他见县上这么多的领导出面接见,心想这是再风光不过的事了,歌星自然会喜不自禁。领导接见,自然是要照像的,而且那像片一定会贴在县城宣传栏里最显眼的位置。因此,他拼命地往前挤,想要占个好位子,让照像的师傅一定能把他也照进去。这样,所有看过照片的人都会知道,他马得济也是和歌星一起照过像的。
歌星不愿下来,这令马得济百思不得其解。
听车跟前的人议论,他才知道歌星的理由是:她这次来天兴是商业演出,不见领导,也不要地方接待。马得济想,这歌星也够牛皮的,领导想见面都得找路子。但又一转念:人家做得也对呀,我是来这儿挣钱的,干嘛受你们管辖!
领导没有就此罢休,还在通过各种途径争取歌星的谅解。马得济们也就不走,等着见歌星的面。
歌星并不照顾领导的面子,竟然驱车而走,到宾馆休息去了。据消息灵通人士说,歌星这一休息,得好几个小时。一直要等到演出开始前40分钟才能来。马得济气得想骂人,而且有人就已经骂开了。但也有人替歌星说话。因而,马得济便没有骂出口来,只是腹非而已。好在领导并没有走。领导不走咱也不走,咱再忙也忙不过领导去。人家操心着全县的事情,日理万机,还要在这儿等待。咱一个庶民百姓,等上几个小时也就不足为怪了。
歌迷们以剧院为中心散了开来,三个一团,五个一堆谝闲溜干。有些干脆几个人往一块一凑,打扑克、下象棋。马得济也找了个熟店面坐了下来。他觉着自己决不能走!领导没走,大家没散,也就是说,一睹歌星风彩还是有希望的。
等。
歌星终于来了,但她传出来的还是那句老话:不见领导,不照像。
这也太过意不去了吧!马得济想。这些人瞎好还是我们县上的领导,是代表着我们全县人民的!当然也代表着我。不见他们,也就是看不起我!他有点忿忿然了。
不知是怎么交涉的,歌星还是在剧院门外下了车。马得济急忙向跟前挤。
小道消息很快便传达下来了。据说是接待单位的经理给歌星的经纪人说了一句与演出有关的话,暗示了领导与演出的关系,才迫使歌星在人群前下了车。由此,马得济对剧院经理那个佩服劲呀,就别提了!他这哪是为领导解难,这完全是为全县人民争光呀!
歌星下了车,照像的那个忙呀,简直就没法形容!可是,他围着歌星转过来转过去,总也照不到歌星的面部。歌星口里说着“不照,不照”,总能想法背对着照像机。照像的忙,马得济便也跟着忙。他一个劲地往照像机对面挤,可就是进不了镜头。
谈判是最解决问题的,这次还是通过谈判解决了照像的难题。歌星终于答应和县上的领导与主管领导分别照两张像。
这样的谈判结果令马得济非常失望。领导们照集体像,背景永远是墙壁或者风景,闲杂人等一概是在肃静回避之列的。他和明星照像的美梦只好不做了。
“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”。马得济打消了和歌星照像的念头,反而有了一睹歌星风采的机会。他这才发现歌星原来也就是个人,不比普通人多什么少什么。认识提高了,他反而想起晚上的门票是不是有必要留着。歌星的歌他听过不少,也很爱听,但这些歌都有磁带,他什么时候想听她什么时候就能给你唱,而且那效果说不定还要比现场唱好得多!花这么多钱去听几首歌,是不是很值?可是,票已经买来了,绝无退掉的道理。这样,别人会笑话他“抠门”!想来想去,他决定把门票送给店里的大师傅。他最近正闹腾薪水呢!让他看场独唱音乐会,也许会收到意外的效果。反正我马得济是已经见过大明星了。
作者简介
陕西凤翔县人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,陕西省民俗学会理事,凤翔县作协主席。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,著有《风流街》、《下乡纪事》等小说作品,《二娃审案》等戏剧作品,《凤翔民俗》(上下卷)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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